翻开米兰·昆德拉的《身份》的新译本,我又重新读了一遍熟悉的章节和段落。两年前读的是孟湄的译本,她把小说的名字译成《认》;眼前则是上海译文出版社的新书,董强的译笔。
尚塔尔为身体的衰老而伤心——“男人们不再回头看我了。”她的情人再怎么爱她,再怎么说她美,也没有用,爱情的目光安慰不了她。
为什么呢?
先看看什么是爱情的目光吧。爱情的目光是把一个人从一群人当中挑选出来的目光,是把一个人从纷繁的世界中分离出来的目光。换句话说,爱情,使相爱的人与他们之外的世界隔绝。
现在,敏感到“身体渐进的熄灭过程已经开始”的尚塔尔,需要的不是爱情的目光,“而是陌生人的、粗鲁的、淫荡的眼光的淹没,这些眼光毫无善意、毫无选择、毫无温柔也毫无礼貌,不可逃脱、不可回避地投注到她身上。正是这种目光将她保持在人的社会群体中,而爱情的目光则将她从中拉出来。”
也许是,人们需要爱情,是因为需要从社会和世界中脱离出来;而爱情不能持久,是因为人们不能一直与社会和世界隔绝。人更需要爱情,还是更需要世界?人更需要一个惟一的人,还是人的群体?
很多年前,尚塔尔在即将成人之际,想像自己是四处扩散的玫瑰香,征服四方。“她希望就这样穿透所有男人,并通过男人,去拥抱整个世界。玫瑰四处扩散的香味:那是对艳遇的隐喻。”
可是,爱情让她满足,让她觉得宁静而幸福,让她觉得不需要世界。“她因自己毫无艳遇而高兴。艳遇是一种拥抱世界的方式。她不再希望拥抱世界。她不再去想这个世界。”她对自己说,她对情人的爱是一种异端行为,是对人类共同体不成文的法令的违背,而她正远离着这一人类共同体。
而终于有一天,当她发现“男人们不再回头看我了”,她想到了这个世界,想到了少女时代关于艳遇的玫瑰香的隐喻。
爱情和艳遇就是这样不同:爱情是一种脱离世界的方式,艳遇是一种拥抱世界的方式。爱情是封闭的,它背对世界;艳遇是敞开的,它通向世界。爱情是对惟一的不断确认,艳遇是对可能的想像和追求。它们和世界之间的关系是如此相背。
为什么人需要爱情,而且还需要从爱情中挣脱出来?为什么有爱情,还有艳遇?爱情能够变成艳遇吗?艳遇会变成爱情吗?艳遇变成爱情是对艳遇的背叛吗?
这些不能一口说死的问题,如果从人与世界的关系来看,会看出点意思来。《身份》有意思的地方当然不止这一点,只是我就想说这一点。换一个读者,对这一点或许就不以为然了——你完全可以不理会尚塔尔的感受,跟昆德拉这老头抬杠。
|